禅宗源自迦叶微笑,传佛心印,以觉悟众生本有的佛性为目的。其后代代相传,至二十八代祖师达摩来华弘法,开创中国禅宗。衍至五祖弘忍之后,出现了南能北秀两派。北宗强调拂尘看经,主张渐修;南宗则主张心性本净,佛性本有,觉悟不假外求,不依经教,不立文字,强调即心是佛,见性成佛,所以自称顿门;其中尤以南宗创始人六祖惠能的弟子,南岳怀让与青原行思两大禅师,分头弘化南禅,演变出五家七派,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。
临济禅师是南宗南岳怀让一系的第五代传人,因此,他的禅法近承马祖、百丈、黄蘖的洪州禅,远绍曹溪、南岳的禅法。他在河北镇州地区,高扬以“人”为主的禅法,其教法峻烈,棒喝并用,开启了临济宗风。
临济禅法的最主要的特色,在于把佛陀的自觉和自由自在活泼泼地运用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上。因此,临济强调人的绝对尊严,认为“人”是与佛不异、本自圆成的绝对境界。人的平常生活就是佛法、就是禅。它以彻底批判佛教固有观念和传统价值为起点,开展了以人为本、无修无证、不受人惑、立处即真的禅法特征。
临济禅法以现世活人为中心,所以“着衣吃饭,困来即卧”,“要行即行,要坐即坐”,无拘无束,任运自然的现今活人,即是临济心目中所谓的大自由人,这大自由的人,即是活祖活佛。以下试分四项阐述临济禅法的特征。
一、以人为本的自主
临济禅法最大的特征是在显示禅法的究竟形态。达摩所传的中国禅法,到了临济才有整体的面貌。换言之,源自佛陀的禅法,至临济才展现了最终的完整形态。
以禅法的构造来看,中国禅最初表现为参悟本体的直观形态,其后从观念到经验,发展为主体经验的表现,最后形成重视人实存的、实践的自觉,展现出人本主义的精神及其特征。初期的禅法,以佛性、自性、真如、如来藏、心性、真性等问题为中心,其后发展成本源清净心、即心是佛、心地法等以心的问题为核心的禅法。最后显发“随处作主”的真我主体,如此开展了以人为中心的禅法。
达摩的“凡圣同一真性”、道信的“守一不移”、弘忍的“守本真心”、惠能的“见本性不乱为禅”、“人皆有佛性”等,即以“本性”为禅法的要谛;“本源清净心”、“即心是佛”、“非心非佛”、“平常心是道”、“心地法”等,即是神会、马祖、百丈、黄蘖等禅法的要旨,而且,自从马祖认为“心地法”的显现即不离日常生活,即已现示了重视实际的倾向,这种趣向到了沩仰、临济则发展成以人为中心的思想,也就是对本体及现状的一切,都以人的角度来认知,此即显示了以人为本的自主性禅法特征。
自马祖始,洪州宗即认为日常生活的所作所为都在发挥佛性的作用。换言之,见性已不是生命内在的本知本觉,“见性”就表现在人的行住坐卧、语默动静等一切日常生活行事之中,这表示实际的心即是真实的,且把真实的心活动视为佛性的显现。这种思想到了五家分灯更为普遍,尤以临济最为彻底,以实际的人为核心,他使用无位真人、无依道人、目前听法底人等语词表述人的主体性,以取代以前的佛性;以祖师、祖佛或活祖、活佛等语词表述理想的人格,以取代以往的如来和菩萨。这已把理想与现实、佛与人融为一体,例如临济说:大德,觅什么物?现今目前听法无依道人,历历地分明未曾欠少。你若欲得与祖佛不别,但如是见,不用疑误。你心心不异,名之活祖。
实际的心,是一个没有对立的高层次肯定,但却不是一个独立的、舍离诸法的高悬之物,乃是与活泼生命合而为一的主体,也是恒常不变的平常心。只有日常的活生生的心,才是真正的祖师、真正的佛,这是最具体的人的本质。他是无所依托的真理的体现者。
在临济看来,人人都是“无依道人”。他认为真人始终就没有离开过这种活生生的人间现实。他说的无依道人是最自由、最实际的主体,也是究竟的祖佛。实际上,禅的表现是直截了当的,临济当着弟子们的面前,指出他们是具有做为理想人格的圣人。
临济禅法的特征,是把人的自觉具体地展显出来,也就是把人从自卑的情结中解放出来,树立起独立自主的人格,人即是佛。这是中国禅法的最终形态,而且在中国禅思想史上也是空前的。
二、无修无证的自识
禅法的根本在于“悟”,若无此“悟”,就没有“禅”。悟是人运用自身所具有的能力意识到自我本性。因此,“无位真人”生活的第一步,正是从这个“开悟”而开始的。
禅门主张开悟成佛有两种方法:一是以神秀为代表的北宗的渐修方法;二是以惠能为代表的南宗的顿悟禅法。北禅的特点是“拂尘看净,方便通经”,即藉助经教,通过种种方便渐次修学;南宗的特点是直指心源,顿悟成佛,即修道、证道要单刀直人,不落阶级,当下即是,动念即乖,这就是南禅所谓的祖师禅。南禅经过神会的弘扬,后成为中国禅宗的正统,其顿悟禅法也由于惠能后学的进一步阐扬发挥,成为禅宗修行的唯一法门。
惠能后学把顿悟禅法极力加以推展,自怀让门下的马祖道一之后,在修行方法上出现了一种由识心见性、顿悟成佛迈向随缘任运、无修无证方面发展的倾向。马祖说:“道不用修,但莫污染。……但有生死心,造作趋向,皆是污染。若欲直会其道,平常心是道。何谓平常心?无造作,无是非,无取舍,无断常,无凡无圣。经云::非凡夫行,非圣贤行,是菩萨行。’只如今行住坐卧、应机接物尽是道。”马祖这一“道不用修”、“平常心是道”的禅法,为后学大开了方便之门。其弟子百丈更进一步说:“修行得佛,有修有证,……是不了义教语;……无修无证,……是了义教语。”把无修无证看成更为究竟、了义。他的弟子黄蘖更提倡众生“本来是佛,不假修成”、“当体便是,运念即乖”,认为“语默动静、一切声色尽是佛事”。强调不必刻意修行,通过日常生活即可究竟成佛,这一无修无证的禅法由临济发扬光大。临济示众说:道流,佛法无用功处,只是平常无事,屙屎送尿,着衣吃饭,困来即卧。愚人笑我,智乃知焉。
由此可见,临济禅法的特征最具有平常生活的味道。他所主张的修行,与具体的、实际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。见性成佛、自在解脱已不再出现于山林的坐禅中,而是在于最实际的日常生活中修得成佛,而且在临济看来,“禅悟”并不是有待学习或有修有证的,而是显现在人的实质生命中的;人并不需要特别的意识,而是要在生活中真正地发挥真我主体的作用。
临济全面肯定当下的现前价值,因而主张纯任自然、无修无证的行道方法。他说:约山僧见处,无佛无众生,无古无今,得者使得,不历时节。无修无证,无得无失。一切时中,更无别法。设有一法过此者,我说如梦如化。山僧所说皆是。道流,即今目前孤明历历地听者,此人处处不滞,通贯十方,三界自在。入一切境差别,不能回换。
临济以为人人都是处处不滞,通贯十方的“五位真人”。人的行为是由人的主体所自然显现的,临济所谓“无位真人”是最自由的“本自天然”,因此,无须雕琢、造作;因为求佛求祖是“有为法”,有贪求心,即有后报,不能达到无执的境界。因此,临济提出一个非思惟拟议、不历时节的“无修无证”方法。所谓“得者便得,不历时节”,显示了悟则成圣,迷则滞凡,迷悟之间,只隔一线。迷悟的关键,就在于修持的方法。故主张纯任自然,不加造作,无事无求;认为行住坐卧、语默动静、往来出入,皆是菩提道场,运水搬柴,无非妙道,穿衣吃饭,尽是佛事。
禅宗自马祖之后,就主张道不用修,但须任心而行;佛法亦无用功处,只是平常无事,任运自然而已。至于修证行道的方法,皆要单刀直人,不落痕迹。会即当下便会,拟思即乖,这就是临济所谓无修无证的自识。
三、不受人惑的自信
临济禅法全盘肯定了人的价值,把人的生命全体视为活祖活佛。临济继承了马祖以来“人即是佛”的禅法,突出不受人惑的“自信”。与其师黄檗略有不同,临济强调“真正见解”,而“真正见解”就是认识到自己与祖佛无别,由此树立不受人惑的“自信”。他说:“现今目前听法无依道人,历历地分明未曾欠少。”这表示人就是祖佛,但“如今学者不得,病在不自信处。你若自信不及,即使茫茫地徇一切境转,被他万境回换,不得自由”。学道人要有充分的自信,没有自信,则受外界事物迷惑,不能自拔。临济认为目前听法的无依道人,历历分明,未曾欠少,学道人要与祖佛无别,是可以实现的。只有建立起“自信”,人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。
临济的目的是为了唤起人们的自信、自尊、自由与自主性。临济提出自信的主要意图是,让人们对自己建立信心和希望,高扬人的真正价值。人们敢当大丈夫,才能摆脱一切外境的支配。因此,人们若要做为自己的主人,一定要具备大丈夫的气概才行,假如是畏畏缩缩,向外寻求,则终究不能见道。临济指出有大器、有自信的人绝不受人惑,在任何场合都能作主,立处都是真实不妄。无论什么外物侵入,都不受影响,不被外境所转,随处作主,立处皆真:因此,有人向临济求佛,他就以清净之境相应;有人向临济求菩萨,他就以慈悲之境相应;有人向临济求菩提,他就以清净微妙之境相应;有人向临济求涅盘,他就以寂静之境相应。那些清净境、慈悲境、净妙境、寂净境等即便有千差万别,但都是由人心所呈现的。学人提出的问题不同,禅师则以不同之境来对应。不受人惑的真人能够应物现形,随机变化,犹如月映水中一样。
临济禅法特别强调学道人要有“不受人惑”“自信”,这才是真出家、真正学道人,一切法得以圆满。他说:夫出家者,须辨得平常真正见解,辨佛辨魔,辨真辨伪,辨凡辨圣。若如是辨得,名真出家。若是真正学道人,不求世间过,切急要求真正见解,若达真正见解圆明,方始了毕。如真正作道人,念念心不间断。自达摩大师从西土来,只是觅个不受人惑底人。
临济所谓“真正学道人”,即要有“真正见解”。如何是“真正见解”?临济指出“且要自信,莫向外觅”,“但莫受人惑”。他认为真正的道人,念念之心打成一片而无间断。达摩大师从印度来华,只是为了寻觅一个不受人惑的人,而“真正见解”即是“不受人惑”。从建立不受人惑的自信出发,他对具有真正见解的人给予高度的重视。临济所谓“即今目前孤明历历地听(法)者”,即禅宗所谓的“本来面目”、无位真人,也就是祖佛。这无位真人从本以来不曾欠少,人人具足。它存在于人的生命活动中,具有万能的、变化莫测的特征。临济特别指出,它是学道人通过不受人惑的自信,而达到的活祖活佛的本来境界。
四、立处即真的自悟
临济禅法的另外一个特征是“立处即真”的自悟。临济认为“佛法无用功处,只是平常无事,屙屎送尿,着衣吃饭,困来即卧。”触目皆是佛道,只要你自信不疑,即与祖佛不异,“随处作主,立处即真”,便“无不甚深,无不解脱”。
“立处即真”的自悟实际上就是“顿悟”,“顿悟”是一种非理性的直观,是众生成佛的关键步骤。若人“顿悟”,当下即就可以直入平常无事的活祖活佛境界。“顿悟”不是一般理性思惟,因为理性思惟需要经过思惟抽象对事物加以分析,并运用概念范畴进行逻辑推演。禅宗把这种顿悟的思惟形式,称为“知解”或“思量”,认为应当排除知解等思量分别:“顿悟”在把握事物的方式上,并不遵循通常一般的逻辑法则。它是以“非思量”(悟)的方式,直接契合心性本体,而且是对事物整体的一种彻底的把握。它是在刹那之间完成的,不需要依赖一般的认识活动和推论过程。
“顿悟”具有突发性的特点,但是这并不意味“顿悟”与修行主体以往所具有的经验毫无关系。临济说:“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,不是娘生下便会,还是体究练磨,一朝自省。”“顿悟”虽然没有知识的累积和推论的过程作为直接的前提,但却以悟的主体平常所具备的经验为基础,也就是由于平日的参禅,才会在时节因缘到来的时候豁然开悟。若学道人舍离这样的基础,“顿悟”就很难实现。
就“顿悟”本身而言,它是在一念或刹那之间实现的,“一念若悟,即众生是佛。”“迷来经累劫,悟则刹那间。”由于“悟”是瞬间发生的,不由阶渐,不期而遇,所以称之为“顿悟”。
“顿悟”并不是反映对某种事物的意识活动,禅宗一般称之为“悟无所得”,“道毕竟无得无证”。大珠慧海说:“顿者,顿除妄念,悟者,悟无所得。”陆济说:“约山僧见处,无佛无众生,无古无今,得者便得,不历时节。无修无证,无得无失。一切时中,更无别法。”从这些说法可以看出,“顿悟”并不是获得某种具体的知识,主要是显发主体的一种活动形式而已。所以,它不能有所识、有所见,而是无识、无见亦无所得的。
由于“顿悟”的境界是“无所得”,所以随处都能作主,立处即是真实不妄的。马祖道一说:“只如今行住坐卧,应机接物尽是道,道即是法界,乃至河沙妙用,不出法界。……一切法皆是佛法,诸法即解脱,解脱即真如,诸法不出真如,行住坐卧,悉是不思议用,不待时节。”又云:“种种成立皆由一心也。建立亦得,扫荡亦得,尽是妙用,妙用尽是自家,非离真而有立处,立处即真,尽是自家体。”这表示日常生活一切活动都是道,而且眼见所及,无不是真如佛性的流露。临济立处即真的自悟境界,更是活泼自在。他说:
山僧见处,无不甚深,无不解脱。心法无形,通贯十方。在眼曰见,在耳曰闻,在鼻嗅香,在口谈论,在手执捉,在足运奔。大器者,直要不受人惑,随处作主,立处皆真。心随万境转,转处实能幽;随流认得性,无喜亦无忧。
临济的自悟境界,并未舍离人的平常行住坐卧、着衣吃饭的生活行为,自悟之后,“随处作主,立处皆真”。处处从用处着眼,日用流行,不离本体,即事显理。触目都是禅理禅意,“应物现形,如水中月”,非离真而有立处,立处即真,尽是自家体悟。由上可知,临济这种“立处即真”的自悟,是对南禅的继承和发展,结果使学道人在参禅中,把禅与日常生活更普遍地联系起来,让它在平常活动之中,更为活泼自在地发挥作用。
临济禅法重视人的价值,它以人为基点,以人为中心,以人为归宿。这种以人为根本对象、并把人从自卑的情结中解放出来的禅法,实已高扬了独立自主和自信自悟的人格,申明了人即是佛。因此,临济这种不离实际生活的禅法,及其自由活泼、简捷明快的禅风,对五代、宋、元、明、清佛教产生了极大的影响。